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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莫言的作品序列里，《豐乳肥臀》是極特殊的存在，莫言將自己的全部情感都真誠地交付在這部小說里，字里行間，你似乎能看到一個躊躇的身影，滿臉熱淚地訴說著一個關(guān)于苦難的故事。

  “女子本弱，為母則剛”，在這部57萬字的長篇小說中，莫言塑造出一個中國母親的形象，她是集合了千百年中國女性苦難的縮影。從這個形象里，我們能看見壓抑卻不屈，痛苦而堅定，歷盡滄桑，卻仍能堅實地向生命盡頭走去的背影。

  

  莫言在《豐乳肥臀》的封面上說：上官魯氏是一個背負著大苦難、大悲憫、大抱負的中華母親。

  “豐乳肥臀”這個名字表面上有點色情的意思，但其實他是母性與生命力的一種象征，女性的如此特征其實是強大生殖力的象征，不豐乳肥臀不足以生育、喂飽、養(yǎng)大、呵護那么多子孫，因此，它也是一個家族根深葉茂的基礎(chǔ)，是堅毅而旺盛的生命力的象征。

  

  讀《豐乳肥臀》是需要面對苦難的勇氣的，我所見的滿眼凄涼和傷痛，愿意與你分享。

  1922年8月，德軍包圍了山東高密東北鄉(xiāng)，列強要在這里修筑膠州鐵路，這刺痛了土地觀濃重的中國農(nóng)民。魯五帶著父老鄉(xiāng)親與德國人展開慘烈的抵抗，結(jié)果可想而知，慘敗只是必然。魯五被德軍殺死，妻子上吊自殺，聞訊趕來的女兒女婿在面缸里救出了剛滿六個月的魯璇。

  

  小說開篇就讓上官魯氏變得無依無靠，莫言的用意是想表達無根的生命，也有生存的韌性。

  魯璇在姑姑家逐漸長大。鐵匠上官家的女主人上官呂氏很喜歡這個小姑娘，待她長大成人后，忙不迭找人上門提親。自此以后，魯璇成為了上官家的兒媳婦，名字也被剝奪，成為了上官魯氏。一個中國女性的苦難，由此開始。

  莫言在《豐乳肥臀》中有一個奇妙的設(shè)定，上官魯氏生的孩子全部都是野合的雜種，與上官家毫無關(guān)系。也許，莫言想要表現(xiàn)原始的、野蠻的生命力，我們不得而知。

  

  舊中國女性的第一個苦難就是生養(yǎng)。傳承生命成為了女人的天職，不能生養(yǎng)便是罪大惡極，在家中的生存空間被壓抑到無立錐之地。

  上官魯氏嫁過來三年，一直沒能懷孕，婆婆忍無可忍，每天冷眼相對。一天，她借看望姑姑的機會，到省城檢查身體，醫(yī)生給她的結(jié)論是生育能力正常。換句話說，是丈夫上官壽喜的問題。姑姑為侄女鳴不平，打算到上官家去理論，但考慮到侄女在上官家未來的生存地位，她做出了一個亂倫的決定。

  當上官魯氏看見姑父睡在自己被窩的一刻，一切不言自明，她默默流下了幾滴淚，順從了這殘酷的現(xiàn)實。從此，她的野合之路一發(fā)不可收拾。

  然而，上官魯氏卻生下了兩個女兒，來弟和招弟。婆婆的臉色愈發(fā)難看，上官魯氏懂得了身為女人的殘酷：不結(jié)婚不行，結(jié)婚后不能生育不行，能生育而生不出兒子還是不行。于是，她開始瘋狂的借種，和賒小鴨的貨郎生了三女兒領(lǐng)弟，和江湖郎中生了四女兒想弟，氣急敗壞的婆婆把她的肉體賣給了賣狗肉的光棍高大膘子，結(jié)果生下來的是五女兒盼弟。接著，又生下六女兒念弟，七女兒盼弟。

  上官家一連生了七個女兒，殘忍的一幕發(fā)生了，上官壽喜像一頭發(fā)瘋的野獸，在鐵匠鋪里拿來了一塊暗紅的烙鐵，狠狠地烙在了妻子的雙腿之間。上官魯氏久傷不愈，她覺得不久于人世，在教堂鐘聲的召喚下，來到了教堂，結(jié)識了善良的馬洛亞神父，恢復(fù)生命力的她，終于和神父生下了一對兒女上官金童和上官玉女。

  莫言在舊中國女性的苦難上蒙上了一層宗教色彩，似乎只有神明才能讓他們在悲苦的夾縫中喘息一口氣。

  

  但是，上官家的男人們卻沒有看到家族傳承的美事。1939年5月，正在上官魯氏生產(chǎn)的時候，日本人闖進村子，燒殺擄掠，上官福祿與上官壽喜父子慘死。人生的際遇就是如此，當你苦苦追求的時候，往往不得，柳暗花明時，你卻已離開了那桃源盛境。

  上一輩人的恩怨暫時結(jié)束，而上官魯氏與兒女們的苦難才剛剛開始。

  土匪黑驢鳥槍隊的沙月亮頻頻向上官家示好，這年冬天，上官魯氏正在帶領(lǐng)女兒們往地窖里放蘿卜，沙月亮就為上官家送來了一人一套的御寒獸皮大衣。目的只有一個，就是上官家的大女兒上官來弟。而來弟也恰對沙月亮芳心暗許。

  這讓上官魯氏頭痛不已，她對當年黑驢鳥槍隊沖進教堂，逼迫馬洛亞神父自殺的事心有余悸，并且早已想好把來弟許配給孫大姑的兒子孫大啞巴。無奈在幾個妹妹的幫助下，來弟和沙月亮私奔了。

  二女兒招弟常常帶領(lǐng)姐妹到河邊鑿冰取水，同村的司馬庫對他們關(guān)愛有佳，經(jīng)常給予幫助，運氣好時還能捉幾條魚回來，司馬庫全都留給上官家吃。時間久了，招弟逐漸喜歡上了這個暖心的大哥哥。然而，司馬庫與日本人起了沖突，秉性正直的司馬庫一氣之下炸了日本人的鐵路，得了滅頂之災(zāi)。招弟連忙把司馬庫的兒子交給上官魯氏撫養(yǎng)照顧，自己義無反顧的和司馬庫逃亡了。

  饑饉年間，村里有個逃難的外鄉(xiāng)人叫鳥兒韓，他以打鳥為生，大家餓肚子的時候，只有他能飽腹整日。三女兒領(lǐng)弟喜歡這個外鄉(xiāng)人，上官魯氏考慮到一家人的吃食，最終答應(yīng)了兩個人的交往。

  舊中國的人們總是要屈從于糧食的匱乏，面臨生存的艱難，一切的尊嚴與情感都是妄談。幾個女兒戀愛背后都有著生存的擺布，并不是今天真正意義上的男歡女愛。

  然而，上官魯氏的家庭終究躲不過時代的洪流，日本人把鳥兒韓抓了壯丁，家里唯一的勞動力就此失去。領(lǐng)弟接受不了突如其來的打擊，精神崩潰瘋癲了，自稱是“鳥仙”。從此，上官家除了婆婆上官呂氏，又多了一個瘋女人。

  終于，縣里因饑荒時間太久而發(fā)粥，上官魯氏帶著一家兒女去領(lǐng)粥，回家后發(fā)現(xiàn)大女兒來弟和沙月亮的女兒沙棗花回到家中，再加上司馬庫的兒子司馬糧，一家九口人的生存問題讓她頭痛不已，可是，上官魯氏眼中，依然堅定地閃動著“活下去”的光亮，同時她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：賣女兒。

  為了生計，買賣人口已經(jīng)無關(guān)道德，況且能買孩子的人家，一定也會給孩子條生路。上官魯氏懷著無比悲痛的心情，將年僅4歲的七女兒求弟賣給了俄羅斯夫婦做養(yǎng)女。

  1941年5月，上官魯氏生了重病，命在旦夕，四女兒想弟把自己賣給了窯子，為母親籌集了治病的費用，上官魯氏轉(zhuǎn)危為安。

  家族的苦難不僅僅是求生存，活下來是最基本的掙扎，而真正的災(zāi)難是人與人之間的恩怨糾葛。在相互的摩擦和角斗中，人的生命開始隕落。接二連三的死亡魔咒籠罩在上官家的上空。

  

  孫大啞巴更名為孫不言，帶著鐵路爆炸大隊與投降日本人的沙月亮交戰(zhàn)。他們這次進村就是要抓到沙棗花來威脅沙月亮投降。大女兒來弟偷偷回村，想把女兒接走，上官魯氏為了孫女的安危，斷然拒絕。與母親爭執(zhí)的過程中，來弟被爆炸隊抓走，得到消息的沙月亮馬上現(xiàn)身，和魯大隊長帶領(lǐng)的爆炸隊展開激烈的交鋒。最終，魯大隊長戰(zhàn)死，沙月亮被擒住自殺。來弟為了給丈夫報仇，裝瘋賣傻，忍辱偷生。

  至此，上官家出現(xiàn)了第三個瘋女人。

  1945年5月，日本人投降，全村都沉浸在一片歡聲笑語中。此時，司馬庫帶著妻子上官招弟和別動大隊，把上官魯氏的五女婿魯立人的爆炸大隊趕走，魯立人臨走時揚言要回來報仇。

  上官魯氏沒有時間管女婿之間的恩怨，她只想把家里的孩子養(yǎng)大。她生命的堅韌就體現(xiàn)在讓家里的孩子們活下去。

  然而，事與愿違，她可以拼盡全力讓孩子們長大成人，卻無力讓已經(jīng)成為獨立生命個體的兒女們，走好自己的人生，死亡正逐漸向她的八個女兒走來。

  首先是三女兒領(lǐng)弟，看見飛行表演突然想起自己的情人鳥兒韓，自稱鳥仙的她從懸崖上跳下去摔死了。大女兒上官來弟看見妹妹死在眼前，裝瘋變成了真瘋，小說的悲劇性逐漸加深。

  六女兒尋找被五姐夫魯立人趕走的巴菲特，在一個村民的指點下找到了丈夫，然而與他們在一起的寡婦嘗盡人生悲涼，在他們身邊拉響了炸彈，三個人魂歸九泉。

  國共內(nèi)戰(zhàn)打響，魯立人和上官盼弟組織一家人離鄉(xiāng)逃難，但是走到哪里都是戰(zhàn)火熊熊，一生安土重遷的農(nóng)民們對故鄉(xiāng)的熱情被點燃。鄉(xiāng)土情懷，永遠是支撐著中國人前行的精神脊梁，打不折，斬不斷，在泥土的芬芳與烈日的灼燒里，鍛煉成生活中的英雄。作為女人的上官魯氏亦不例外。上官魯氏說，在哪里都是死，不如死在自己家里。她執(zhí)拗地帶領(lǐng)一大家子人重返東北高密鄉(xiāng)。

  戰(zhàn)爭結(jié)束后，政府出面，將上官來弟嫁給了高密的殘疾英雄孫不言，來弟含淚答應(yīng)嫁給自己的妹婿。但婚后受盡肉體的折磨。

  此時，鳥兒韓回來了，在外飄蕩了十五年的男人，卻和來弟有了奸情。一天，兩人偷情被孫不言發(fā)現(xiàn)，迷迷糊糊的來弟拿起門閂將英雄打死。公安來人抓住來弟，在她生下鳥兒韓的孩子后，執(zhí)行槍決。

  后來，上官家的噩耗一個個傳來。

  失明的八女兒上官玉女為不拖累家庭，跳河自盡。四女兒想弟在反右運動后，被公社干部打成重傷，沒過多久也死掉了。五女兒盼弟忍受不了游行的屈辱，上吊自殺。當年被賣掉的女兒上官求弟在饑荒年間，因為吞服生豆，脹氣而死。

  看著女兒一個接一個的死去，上官魯氏只能默默流淚，她想起當年用胃袋 帶食物養(yǎng)活一家人的自己，覺得一切要活下去的努力都是徒勞。上官魯氏艱難地說：兒啊，人是你們自己選的，路是你們自己走的，娘管不了你們，也救不了你們，你們聽天由命吧。

  上官家的女人們悲慘，是因為上官家男人的缺失。上官金童作為家里唯一的男人，他在姐姐們的簇擁下長大，養(yǎng)成了膽小懦弱的性格，對社會上的交際膽怯而畏縮，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“巨嬰”。他還有嚴重的戀乳癖，到了六歲還不能戒奶。從某種意義上說，“豐乳肥臀”說得也是上官金童的不能成人自立，這是莫言給上官金童貼的標簽，男人不能頂天立地，受苦的就是家族中的女人們。上官魯氏將子女們一個個帶來人世，卻眼睜睜的看著他們逐個死去，這種痛是鈍刀割肉，綿長的痛楚，使人煎熬不已。

  小說中有一個細節(jié)讓我動容，解放軍包圍了村子，由于天黑，將正在看電影的村民和國民黨軍隊關(guān)在一個磨坊里，第二天清晨再甄別誰是老百姓，誰是國民黨。這里面就關(guān)著上官魯氏的兒子、女兒、女婿、外孫、外孫女。推薦閱讀nb小說網(wǎng)http://www.nb80s.com/

  莫言寫道，母親堅定地朝著磨坊走過來，守軍馬排長擋住她，質(zhì)問她要干什么，要劫獄嗎？警告母親再走一步就不客氣。母親走到門前就拉門上的插銷，一排子彈打在母親的頭頂上，馬排長喊不要動，再動打死你。

  母親還是撥開了插銷，屋里的人像潮水一樣涌出來。

  上官魯氏把生死看輕，只因他心中更重的是家人，不需要權(quán)衡，只要用行動去拯救家族。她在苦難面前曾說，“現(xiàn)在不是我怕死，而是死怕我”。然后，她就默默得扛住了上官家的所有苦難。

  

  關(guān)于本書，一直飽受爭議，它面世后也是毀譽參半。但正如莫言所坦誠的：我的心里，始終堅信我寫的是一部嚴肅的作品。

  認真閱讀后，我們會看到《豐乳肥臀》是一部異常厚重的歷史小說，豐乳肥臀是象征，戀乳也是象征，莫言這部小說用象征的手法寫百年中國，它有愛有欲，有生有死，有人性的愚昧，也有人情的溫暖，博愛。它沉重而悲傷，絕非是情色小說。

  莫言用最動情的文字勾勒出一個母親的生命歷程，謳歌了母性這種人類情感，尤其是中國的母親，一副柔軟的肩膀，扛起的卻是整個家族的苦難。或許舊中國女性全然如此吧，寂然無聲、堅毅承受。